1
　　
　　“这世界其实是个大漩涡。”
　　
　　男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一个人这么说，“大漩涡。”
　　
　　他的意识不知为何总也醒不过来，像是被人封印在了冰里，动弹不得，却能模糊地看见冰外的人影。周遭的寒气令他颤栗，让他想起过年时摆出来卖的鱼，身上带着冰碴，混浊的眼珠像儿时玩的玻璃球——他下意识觉得，自己应当也是这样的。
　　
　　“漩涡。”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。是一个苍老的声音，老得牙齿都掉光了，发不出标准的“x”音。
　　
　　男人眼皮发沉，寒冷渐渐要让他失去最后一点意识。弥留之际，他用尽全力，让自己的意念冲出身体，问那个声音：
　　
　　你说的是轮回吗？
　　
　　“轮回？”老者迟疑的问，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个词语。半晌，似乎是认真思考了这个词的意思以后，才道：“如轮转动，周而复始，无有穷尽……好名字………”
　　
　　男人的脑子发懵，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小，自己的意识越飘越远，脱离了自己的身体，到了最后一缕也无法抓住的时候，自然而然地陨落在了黑暗中。
　　
　　
　　2
　　
　　“斩魂使大人。”判官点头哈腰地领着一个穿着黑袍的人走进来，男人抬起头，匆忙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贡糕塞进嘴里，还来不及咽进去就对上了那人的目光。
　　
　　那目光尖锐地扎着他的脸，仿佛在埋怨他“不成体统”。
　　
　　“唔……黑黑黑，黑老哥。”男人慌张地吞咽，那一口贡糕就堵在了嗓子里，噎的他胸口疼。好在小鬼送来了茶，他赶紧喝了一口，却被烫的丢了半条命，“噗”地喷出来，空气里短暂地升起一道彩虹。他的最后一点体统也没了。
　　
　　斩魂使眉头皱了皱，好看的眉毛打成了一个结，又牵强地舒展开来。似乎是在心里劝说自己“莫生气，他就是这样不着调的人”。
　　
　　桌案上放着两个空盘子，盘子里的东西早就进了男人的肚，还有两杯茶，刚才男人一口水喷出来后，让人一点喝的欲望也没有了。靠近男人的那一边放着一摞半熟宣，装订成薄薄的一册，封面上写着《功过》，男人手里还拿着另一本，标题是《恩怨》。
　　
　　斩魂使的眉头又一皱，简短地抛出两个字：“你的？”
　　
　　男人刚缓过来，顺着斩魂使的视线看过去，无奈地点点头：“嗯，我的。”
　　
　　人死后到了阴间要先论功过，生前恩怨还尽后才能再入轮回。男人生前就专管恩怨未尽蛰伏凡间的厉鬼，自己死后也未能免俗，颇有些讽刺意味。
　　
　　“拿来，给我。”斩魂使冷不防地从男人手里抢过《恩怨》簿，在桌上摊开。
　　
　　第一页是父母，上面用黑笔写着男人的父母于何时生下他，又于何时去世，魂归地府，中间经历了种种。最后一行用朱砂写着“养育之恩，悉已还尽”，斩魂使满意地点点头。
　　
　　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男人自认为和斩魂使单方面熟识，虽然只有公事上的交集，但也已经习惯了不懂就问。
　　
　　“恩怨还尽，两不相欠，意味着你们的缘分尽了，下辈子也不会再相见。”斩魂使慢吞吞地回答，他不是人类，应该也不是地府的阴差，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寒意。
　　
　　斩魂使翻开《恩怨》的第二页，是妻子。共写着妻子和儿女四人，篇幅比第一页要长上许多，黑笔密密麻麻地写满，隐约能看见“妻魏氏，宰相魏延之女，十八入府，育有一子二女”、“无妾”云云，最后一行同样用朱砂写着“与魏氏前缘未尽，来世再续”。斩魂使的眉头刚舒展开，又拧成一团。
　　
　　“意思是……我……欠她的？”男人张大了嘴巴。
　　
　　刚刚站在一旁存在感极低的判官赶紧滚过来，原本灰白色死气沉沉的脸变得青绿，战战兢兢地说道：“斩魂使大人，查察司的小吏不懂事，也许……也许是算错了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哦？哦。”斩魂使瞥了判官一眼，手指捏住恩怨簿，嘶啦一声，写着前缘未尽的那一页便被整整齐齐地撕下，飘在空中，斩魂使做了一个抓的手势，那张纸便顷刻化为碎片，纷纷落在判官的头上。
　　
　　“平时出错也就算了，事关镇魂令主，竟也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，着实可恶。”斩魂使离开座位，神色恢复如常，仍旧是风光霁月的样子。
　　
　　“是是是，该死，该死。”判官小鸡啄米一般点头，被斩魂使当做空气。
　　
　　“令主，既然功过恩怨已了，直接去轮回井吧。”
　　
　　斩魂使回头看了一眼男人，轻声道。男人抻了个懒腰，与石化的判官擦肩而过。
　　
　　
　　3
　　
　　“这是忘川，这是黄泉，那边站着的是孟婆。”
　　
　　斩魂使像是个不怎么敬业的导游，指着家乡的景观，只说名字，却不做讲解。站在河边，便有小船划过来，划船的小鬼见到斩魂使本尊，吓得跳进河里，只露出眼睛。
　　
　　“要过河，上船。”
　　
　　男人堪堪跳进船里，他年纪不小了，身子也不那么轻盈，肩膀忽然一栽，险些掉进河里。斩魂使将他一把拉住，说：“小心，河里有鱼，会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会吃人？”男人耸了耸肩，伸手指着远方。那里有人排成一队，被阴差像赶牛马一样往河里推，食人鱼疯狂地撕咬，爬上岸的人身体大多已经残缺不全。
　　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
　　斩魂使撑起桨，推动着小船往岸边划去，远处的人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，视线还没来得及落稳，便被拿着鞭子的阴差一脚踹进河里。
　　
　　“要是你不来接我，我是不是也得从那游过去？”
　　
　　斩魂使一言不发，在男人咋舌的功夫，小船已经划过江面到了对岸。男人从船上跳下，一回头，看见斩魂使要搀扶他的手停在半空，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。
　　
　　“放心，我应该还没老到不能动的地步。”男人大笑，抓住了那只手，把斩魂使从船上拽下来，“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，到时候再共事还得劳您照顾。”
　　
　　“下辈子我要是不懂事惹怒了黑老哥您，像是三十年前我私自去找西山那个女鬼的时候那样，您就大人有大量，别再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。”
　　
　　斩魂使低下头，目光落在男人抓着自己的手上，抿着唇似乎有些话想说，又被憋回去了。半晌，等到男人把手拿下来，才慢慢地说起从前的事，似乎还对三十年前的事情心有余悸：“那个女鬼怨气极大，我若是不拦着你，你就被她害了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二话没说就被你收了，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男人说着白了人一眼，被斩魂使用愠怒的眼神怼了回去。
　　
　　“你怎么能不信我？”斩魂使的眉头第三次拧紧。男人从来没想过他会当真，实实在在的被蠢笑了。
　　
　　“斩魂使大人果真是君子，我随口说什么就信什么。”
　　
　　斩魂使愣了半天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，张了张嘴，没说出话来。毕竟男人说的也对，还从来没人敢骗自己。
　　　　
　　两个人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，终于到了奈何桥头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手里端着一大碗黄泥水，看起来绝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。男人倒吸了一口气，心里暗骂这地府就没有人能吃的东西。他伸出手，想要接过孟婆手里的碗，再一次被斩魂使拦住。
　　
　　“你不用喝这个。”斩魂使笑了一下，孟婆朝他行了礼，转身回到亭子里，端出来一个小小的青瓷盏，里面盛着清澈的水。
　　
　　斩魂使接过瓷盏，递到男人手里。嘴角还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。
　　
　　“我靠，还可以区别对待！”男人哑然失笑。
　　
　　
　　4
　　
　　男人端起青瓷盏，放在嘴边半天，又放下了。这一路他似乎就有什么事想说，却不能说，如今眼看再不说就要全忘了，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。
　　
　　他忽然想起来，自己光顾着与斩魂使插科打诨，还没来及欣赏地府的风景。抬起头，天边是橘色的暖霞，泛着黄色的光，冥界在昼夜的夹缝间，天空永远是黄昏时的样子，乍一来觉得无比单调，其实待久了反倒看着有些静态美。
　　
　　人生不相见，动如参与商。所有在俗世来不及亲手抓住的人，都可以作为鬼魂在这永恒的黄昏里相遇，这是多么美好的终点。若时间就此停驻，似乎一切缺憾和怨气都能随风化解，强行让人忘却前尘的孟婆汤，反而是画蛇添足了。
　　
　　“黑老哥。”
　　
　　“怎么了？”斩魂使看着他，不解地问。
　　
　　“喝了孟婆汤，是不是这辈子的事就全都忘了？”男人看着手里精致的杯子，竟凭空生出些不忍下咽的感情来，“那我下辈子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你是镇魂令主，下辈子我还会找到你。”斩魂使道。
　　
　　“找我再续前缘？”男人挑眉。
　　
　　斩魂使的耳朵忽然红了，在那苍白的脸上衬托的格外明显。
　　
　　“何苦呢，斩魂使大人。你肯定不是第一次看我喝孟婆汤了，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这么问你了吧？”
　　
　　男人叹了一口气，斩魂使的心忽然揪起，怕他说出“请你放过我，我只想当个普通人”这样的话。男人看出了他的焦虑，连着又叹了一口气。
　　
　　“大人，你说这孟婆汤，对你有用吗？”男人把青瓷盏递回到斩魂使手里，“我活的时间短，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招惹上你的。你这么厉害，孟婆汤肯定对你没用，不过你肯定知道别的消除记忆的办法，不如你顺手把我忘了吧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你住口！”
　　
　　男人话音未落，斩魂使便雷霆暴怒，他来不及反应过来，便被抓住衣领捏住下巴，一盏孟婆汤被硬生生灌了进去。接着，又被斩魂使加固了一道封印，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推进了轮回里。
　　
　　孟婆身边的另一个美女孟姜正在把黄泥汤往另一个倒霉蛋的嘴里灌，远远的看见这边的事，苦笑了一声，像唠家常一样跟旁边的孟婆说：
　　
　　“真惨。”
　　
　　孟婆笑眯眯地点点头，也说：“是啊，每次都这样。”
　　
　　
　　5
　　
　　赵云澜安静地躺在床上，忽然咳嗽了起来。惊得沈巍从他身边坐起，直接打开了灯。
　　
　　“怎么了？”
　　
　　昆仑君睡眼朦胧，咳嗽不止，还带着梦里的惨状，刚一睁眼就看见沈巍端着杯水给他拍背，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里。再一看，罪魁祸首就在他床上，气成了一只河豚。
　　
　　“我梦见你强行给我灌孟婆汤。”赵云澜咬牙切齿地说，“而且还不止一次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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